小情绪

地冥

  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

  “胡闹!这样成何体统?”蓝启仁狂怒而绝望的看着自己的大侄子:他因闭关而苍白的近似透明的时手此时交叠着支撑着头颅——那位风光霁月、不食人间烟火、甚至在他身边略站片刻,都会感到自己唐突的泽芜君,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了蓝启仁面前,吐出的字掷地有声:“我心悦阿瑶,还望叔父成全。”

  蓝启仁揉着太阳穴,沉默半响,道:“曦臣,我知你心中所想,可那金光瑶……”蓝启仁话说一半,还是把已无法复生或问灵咽进了肚子。

  “无妨。”蓝曦臣抬起头,道:“叔父,我愿余生不娶,只陪阿瑶一人。”又一叩首:“请叔父成全。”

  “曦臣,你这是……”蓝启仁已明含义,只是不愿接受:“罢了,既有这番心意,你必是想好了,去吧!”蓝曦臣站起深揖一礼,悄无声息退下。

  过半月余,仙门百家被两个大消息炸开了锅:第一是闭关三年的泽芜君入世,第二是泽芜君下月就要和那位大名鼎鼎的仙督举办冥婚。许多世家仙子失望的落泪,也有许多修士目瞪口呆。一时间叹的惋的、嘲的骂的街头巷尾皆是。也有一干人深敬泽芜君执着。

  三月初,云深不知处被点缀上了绚丽的红色。这鲜艳的颜色为一向朴素幽静的蓝氏增了几分喜庆。可是众人却强颜欢笑——因为今天是泽芜君和敛芳尊的大喜之日。

  是夜,一片寂静。蓝曦臣独自一人枯坐房中,回味着曾经的朝夕相处:少年落难时的精心照料,青年时的以礼相待,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。可是……蓝曦臣低垂眼帘,心道:他做了这些恶事,却独独瞒着我,阿瑶难道?联想到观音庙中,他本欲与自己同归于尽,可知晓自己愿共生死,还是一把推开自己。阿瑶是多么恋生的人,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了自己,这个刺他致命一剑的二哥。

  蓝曦臣晃了晃身体,眼闭得更紧。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,运筹帷幄的青年。他与自己几乎到了同床共枕的地步,以前自己还感动阿瑶陪伴自己,现在想来阿瑶是躲着秦愫了。可怜那位女子……

  夜已三更,蓝曦臣昏昏睡去。在梦里,金光瑶浑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,扭曲的脸上满是怨色:“二哥,我没有动,你却因为怀桑一句话就刺我一剑。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比不上一个外人?”蓝曦臣刚要答话,场景忽然变成芳菲殿,金光瑶一边为自己灌酒,一边又哭又笑:“二哥,我不爱笑,但不得不笑。我知道母亲买的剑谱没用,但不得不学。我也不是对这世间无希望,只是这里全凭出身……我再努力,还是会有人指指点点。我真的撑不下去了,二哥,我该怎么办?”蓝曦臣看着那时的自己轻声哄着把金光瑶抱上床,替他掖好被角。心中已是五味杂绘。

  一缕阳光照入寒室,正好落在蓝曦臣眼皮上。他睁开眼,昨晚的梦似乎还有记忆。竟也想到金光瑶的种种好处:他不畏众多仙门反对建瞭望台,清谈会的从容稳重,与自己相处的体贴入微……这分明是他那个优秀的阿瑶,那个会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阿瑶!

  他定了定神,披衣出门。一路上蓝氏小辈都躲得远远的,见了叔父也是日常问安。其余与以往无异。蓝启仁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。

  午间,蓝曦臣独自在寒室中静坐抚琴——以往他都是调弄裂冰。一旁的瑞兽香炉散出淡淡檀香,墙上挂着一张水墨画,画中是位身着淡金鲤纹袍的男子。蓝曦臣眼眸无意扫过,手中的清心音漏了一瞬。

  追仪二人别了叔父,离了正厅,弯弯曲曲,走近寒室,忽听得叮冬之声。景仪道:“哪里的琴声?”思追道:“想必是泽芜君那里抚琴呢。”景仪讶然道:“原来泽芜君也会抚琴?怎么素日不听提起?”思追悉把独爱裂冰的事述了一遍。二人走至寒室外,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,甚觉音调清切。只听得低吟道:“风萧萧兮秋气深,故人千里兮独沉吟。望桑梓兮何处,倚栏杆兮涕沾襟。”

  歇了一回,听得又吟道:“山迢迢兮水长,照轩窗兮明月光。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,罗衫怯怯兮风露凉。”

  又歇了一歇。思追道:“方才侵字韵是第一叠,如今阳子韵是第二叠了。咱们再听。”里面又吟道:“子之遭兮不自由,予之遇兮多烦扰。之子与我心焉相投,思古人兮俾无忧。”

  思追道:“这又是一拍,何忧思之深也!”景仪道:“我虽不精通,但听着声调,也觉得过悲了。”里头又调了一回弦。思追道:“君弦太高了,与无射律只怕不配。”里面又吟道:“人生斯世兮如轻尘,天上人间兮感夙因,感夙因兮不点缀,素心如何天上月。”

  思追听了哑然失色,沉默良久道:“如何忽作变徵之声?音韵可裂金石矣,只是太过。”景仪道:“太过便如何?”思追道:“恐不能持久。”正议论时,听得君弦嘣的一声断了。思追站起来连忙就走。景仪拉住问道:“怎么样?”思追道:“日后自知,你也不必多说。”径自走了。弄得景仪满腹疑团,没精打采的归至房中。

  晚间,蓝曦臣没在寒室里。他去了后山的竹林,带着裂冰。

  白日琴的忽然断弦他仍记得:平日坚韧异常的琴弦,在那一刻忽然断为两截。他那一刻心是狂跳的,可在确认无灵识返来后,他的情绪甚是失望。

  “阿瑶,是二哥的错,二哥没能保护好你,没有信你……”蓝曦臣喃喃道。

  良久,他像是想到什么,走到一棵白玉兰下,挖出了一个坛子。坛子表面的泥土被擦拭干净,端了出来。

  见到这只坛子,他自嘲的笑了笑:这是当年阿尧埋下的芳雪酿。那时阿瑶刚当上仙督,是名震四方的敛芳尊。第一次来云深不知处做客,就把这坛子埋在树下,说:“这是我请二哥的特产。”可是现在,酒尤在,那送酒的人,却不在了啊……

  蓝曦臣打开坛子猛灌了一口,酒的辛辣占据了口腔,似乎还有几丝苦味。他又灌了一口,眼中不知是伤心还是因不胜酒力,竟落了泪。

  一坛酒就这样空了,他并无离去的意思。自愣了半响,抽出裂冰吹奏。

 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,蓝曦臣感到困乏,便倚在白玉兰下闭目养神。

  在梦里,他似乎重回射日之征,看着那身着炎阳烈焰意气风发之人。他又看到当初自己逃难时,那个细心照料的娇小身子。还看到了夜猎时那无时无刻不在奔走的人儿……可是每一次他伸手欲拉时,脑海中都是他的幽怨神色:“二哥别来了罢,我如此让你失望。”于是伸出的手像触着火炭似的松开。

  “泽芜君,泽芜君您快醒醒。”蓝曦臣睁开眼,对上的是一双焦灼的眸子,那眼中不失担忧。

  “思追,我这是怎么?”蓝曦臣感到身体隐隐发热,张口问道。

  蓝思追把蓝曦臣扶起,顺手垫了个软枕在他背后,才徐徐道:“泽芜君喝醉,又受了风吹,发起热来。我昨晚巡夜碰巧遇到。”蓝曦臣点点头,沉默不语。

  蓝思追见蓝曦臣沉默,大着胆子问道:“泽芜君昨日的琴曲,我怕打断清韵,静听一会不得要领,不知可否解答?”

  蓝曦臣微皱眉头,以为思追明了其中意思:“为何疑问?”

  “前路是平韵,末了转了仄韵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“这是人心自然之音,做到哪里便是哪里,原没有一定的。”

  “原来如此,可惜我不知音,枉听了那曲。”

  “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?”

  思追听了觉得出言冒失,又怕寒了曦臣的心。心里像有许多话,却再无可讲的。曦臣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,此时回想,觉得太冷淡,也就无话。思追打量没疑,遂站起来说道:“泽芜君歇着罢,我还要去蓝老先生那交功课。”曦臣道:“你见了叔父,替我问候一声。”思追答应着出来了。

  蓝曦臣思绪万千:阿瑶是我的解语花,我却不曾是他的知心人。当时在观音庙,若是我再信他几分,也不至于到如今!只是可惜他,竟送了性命。

  要怪怀桑吗?不,他也是可怜人,阿瑶杀兄在前,怀桑也只是报仇……如果不是那句话,自己也不会刺出那一剑。

  可惜了阿瑶,若是当初再冷静些,若是不听信旁人之言,若是对他的信任不动摇……但却没有那么多若是,只留无尽悔恨。

  蓝曦臣心绪难平,自去抄写雅正集。

  不知抄了多少,直到明月高悬,臂膀酸痛才停下。

  往后三月余,蓝曦臣倒也安稳。每日只抄典籍奏萧,闲时为白玉兰浇水。蓝启仁担忧已无,只等他自己解开心结。

  一日,思追清早起来去向泽芜君询问课业,看见他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,惊问道:“泽芜君怎么这样早?”蓝曦臣道:“可不是,睡得早,所以醒的早。”蓝曦臣对着窗子只管呆呆的发愣。愣了一回,那眼泪断断连连,早已湿透了衣袖。正是:瘦影正临秋水照,君须怜我我怜君。

  思追在旁也不敢劝,只怕把闲话引起旧恨来。等了好一会,蓝曦臣才慢慢束了发,那眼中泪终是不干。又自坐了一回,叫思追道:“你这么早来,是为什么?”思追忙把课业呈上,蓝曦臣为他解释了,自把纸笔摆上,在一旁研墨。

  思追道:“泽芜君,您睡也睡得几时?如何研墨?不是要写经?”蓝曦臣点点头儿。思追道:“泽芜君今日醒的太早,这会儿又写经,只怕太劳神了。”曦臣道:“不怕,早完了早好,况且我也不是为了写,倒是借着写字解解闷,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,就算是见了我的面了。”思追听了这话,不但不能再劝,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。

  蓝曦臣平复心情后,道:“思追不必如此,我好好的,你一哭倒坏了。你去向叔父交功课,休要延误。”思追答应着去了。

  此时蓝曦臣心里似有万千言语道不出,只因阿瑶的模样儿一直挥散不去。他摩挲着桌上一对白玉牡丹纹镇纸,久久不语。他现在对金光瑶的感情是又爱又恨:爱的是他们间点滴,恨的是他撇下他一个人。

  “阿瑶……我对你的要求是否过高了些?”蓝曦臣自语。

  时光飞逝,转眼已是冬季。“姑苏的雪终是淡雅”蓝曦臣想着“还是往年在兰陵见的好些。”蓝曦臣知道自己是思量那人,苦笑着叹口气,点上白檀写经。

  日中,蓝曦臣站起身。“该做个了断了。”他自语道。

  蓝思追被叫入寒室,他见到的是端坐着的蓝曦臣。他本能的感到有些不对,却不好问。只得上前行了礼:“泽芜君有何要事?”

  “思追,我唤你来无甚要事,你陪我说说话。”蓝曦臣示意思追坐。蓝思追告了坐,往旁边椅上坐了。

  “思追今年也十七有余了?”

  “是,但资历尚浅,学艺不精。愿深感惭愧。”

  “无妨。”蓝曦臣笑了笑“当年我和忘机也是这般。”

  二人就学业开展话题。时间流失的很快,转眼就日落西山。

  “泽芜君,时候已晚,恕愿无法相陪。”

  “难为思追陪我说话了。”

  “与泽芜君交谈是幸事,如何难为?”思追深行一礼。

  蓝曦臣送至门口。也是凑巧,蓝思追刚步出十余米,风送来了一句话,虽不真切,可也清楚:“这担子交于阿愿……”

  蓝思追心下生疑,又不好去问。只得回房思索,却久不得要领,只得藏在心里。

  夜半,蓝曦臣点起火折子,照着桌上只一抛,那火便呼呼的着起来。蓝曦臣在屋外设下结界,对镜整了整抹额,坐在椅上。目光没有丝毫恐惧,只是带有淡漠与从容,眼眸一片清明。

  “阿瑶,我来陪你了。”蓝曦臣的膝盖已感觉到火的灼热。他听到外面的呼救声,水泼来的哗哗声,甚至叔父的呼喊。但并未犹豫半分。

  火光照在他身上,明亮的像一尊铜像。

 蓝启仁在门外心急如焚,不停的指挥门生提水灭火,自己也试图打开结界——终是徒劳。

  当天晚上,姑苏蓝氏的门生眼睁睁地看着寒室化为灰烬,蓝启仁悲痛的晕厥。蓝思追回想起蓝曦臣的神态言语,才了然其中含义,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,不曾救得。

  此事传遍仙门百家,众人惊奇。关于此事自是众说纷纭,却无一人猜中。

  阳春三月,观音庙的守卫修士照例更换。只不过这次的闲话多了不少:

  “听说了吗?泽芜君不堪思念竟自焚了。”

  “他一个清白人,可惜看不透,也难为他。”

  “你们不知道,要我说……”

  正谈得热闹,一个低沉且幽怨的声音传来,这几个修士都安静了。那声音十分清晰,还夹杂着叹息,听道是:

  “二哥,你好痴呵……”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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